杨还的记忆里,爸爸是一个生活在中游的人。

    他深谙人情世故,做事谨慎,几乎不出差错。是大部分领导会喜欢的下属,也是大部分岳父会喜欢的女婿。爸爸不上不下地做着他的大学老师,给学生上课,在工作室画画,日复一日如此。他同样不咸不淡地生活着,做饭,帮妈妈联系保姆,在妈妈离家时照顾他。

    从不争上游,几乎没有逆流而上的陷阱,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无趣,但也不会有顺流而下的风险。娶了朱薇后,家庭就是他最大的挑战。杨还后来才明白这点,而当初在他眼里,这只是饱和度的差异而已。

    爸爸和妈妈的颜色不在一个平面上。爸爸是厚重的棕色的,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,冬天是黑色大衣,夏天则是不变的西装。他身上永远有有好闻的松木淡香,而妈妈是明艳的彩色。照理来说,这种搭配出现在一幅画面里太违和了,但是那时候他从未感受到这点。毕竟杨还的眼睛有奇异的功能,为了保护他不会被太鲜艳的颜色灼伤,于是将世界的饱和度自动下降一个档。这是爸爸告诉他的。

    爸爸说,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。不能告诉妈妈,不然她会不开心。

    杨还抢答:我知道我知道,因为妈妈喜欢红色的东西,如果我看不出来,她会不开心!

    真棒。爸爸拍拍他的小脸蛋,把他抱起来转一圈。刻爸爸每次从工作室回来,都会抱着他转一圈。这是杨还最喜欢的时刻。

    爸爸教他怎么把眼睛里的东西的饱和度拉高一个档。比如,苹果是红色的,树叶是绿色的,玫瑰是红色的。至于红绿灯,是三种差异很大的颜色,红、黄、绿。

    杨还还小,没有耐心,他总是缺乏耐心,到最后像是陪着爸爸在练习。他有些担忧地问,爸爸,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,我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?苹果、树叶、玫瑰,看起来是一个颜色。红绿灯看起来也很接近。

    不是的,还儿,你看见了它们的未来,苹果终究要氧化腐烂变成棕色,树叶和玫瑰总有一天会枯萎凋零,你的眼睛只是比别人多跑了一点里程。

    杨还立马高兴起来。这简直像在描述一个预言家。别人口中红色的东西在杨还眼里总是不一样的,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有问题,而是因为他能看见这些东西的未来,所有鲜艳夺目的东西都无法让他惊叹,他人对着红色的花兴奋不已、对着电影里的血腥场面尖叫,他都能冷静地看待这一切——在他眼里不过是木头经年腐蚀、咖啡渍在各处染了色而已。

    杨还天生对气味敏感。空气中的所有味道都会化作粒子进入他的鼻腔。他喜欢书店的纸香,不喜欢菜市场潮湿的肉腥气。他喜欢游泳池的漂白水味,不喜欢健身房的汗臭。他喜欢和爸爸待在一起。因为爸爸很爱干净,身上总是有一股香皂的温暖气息。

    爸爸给妈妈看他新的画,杨还也给妈妈看他新的画,让她说说哪个更好。妈妈总能对着画乐半天,然后坚定不移地说:当然是还儿,我们的天才小画家!

    妈妈虽然不会做饭,但是会用果汁和酒调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,橙色的暖色液体稠稠地浇进透明的伏特加,拿修长的勺子搅一搅,爸爸妈妈很美味地喝一大口,发出满足的“哈”一声。爸爸妈妈喝酒,杨还就喝橙汁。

    杨还最喜欢爸爸做的糖醋鱼,妈妈会把鱼脸颊的肉挑出来,全部夹到他碗里。爸爸看着两人笑。

    爸爸有时候会带还儿去学校里玩。爸爸的学生都喜欢他,把他抱在腿上画画,他被刺鼻的松节油呛得打喷嚏。回家后他过敏了,爸爸就会被妈妈臭骂一顿。

    他记不清是哪一天,爸爸不再笑了。他尝试爬上他的膝盖,让他教自己画画,爸爸却猛地把他从膝盖上甩下来。

    他不对他笑,也不对任何人笑了。

    妈妈说,爸爸要去德国出差,爸爸就这样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对爸爸最后的印象是在机场。他拼了命求妈妈带他去送爸爸,隔着安检,他跳上跳下地与他招手,喊着爸爸爸爸,爸爸我会想你,你要早点回来。

    爸爸一眼都没看他。杨还觉得他可能没听见,要是自己当时喊得大声点就好了。

    爸爸再也没有回来。妈妈告诉他,爸爸死了,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    家里没剩多少爸爸留下的油画,为数不多的画也在一幅幅被搬走。眼看着什么都没有留下。